引言：

人生壮怀天地间，顺逆悲欢寻常事。

骚客才高感想多，料理情怀便成诗。

自屈原《离骚》一出、传为千古绝唱，“骚客”便成了诗人的雅号和代名词。

江湖人猛字开路、刀口吃饭，都是干完手中酒、且尽眼前欢，明朝活路再问天，无情方是常态，按说容不得多情善感。

偏有这样一员江湖大佬，饱经事变、地位超然，不昧金迷纸醉，看淡勾斗拼杀，于灯红酒绿间闲弄光风霁月、于风云变化际慢调人生五味，留下数篇满含经验哲思的长短诗行、堪称江湖骚客。

此人便是江湖人称“胡须勇”的14K大佬潘志勇。

斯人已逝经年，兹再数旧笔遗章、重温江湖老人之心迹衷情，以飨读者。

1

生逢乱世，人如飘萍。

上世纪40年代末，孩提的潘志勇、随家人辗转来港。

童年总比天堂好，日暖天清，花明鸟媚。

潘志勇在小学成绩优异、还是儿童唱诗班长，假日便来荔园海滨游泳钓鱼、顺帮楼下邻居叔叔照看艇档食肆、汽水点心管够，中秋父母带全家到旺角街头赏花牌花灯、一堆兄弟姐妹用柚壳铁罐做成灯笼、玩得不亦乐乎。

这是潘志勇少年时写下的人生第一首诗，宛如当时心境、清贫却也开心。

温泉水绿峻山青，参天古木鸟长鸣。

四季花开蓬门处，晨曦粉蝶晚流萤。

成长总要到来，懵懂少年、终会坠落人间。

父亲本出身世家、来港却是寄人篱下，深感世态炎凉的父亲、对潘志勇寄予厚望，央求亲戚出钱、将潘志勇送进条件更好的英文中学，来到新学校、潘志勇成绩急转直下，耿直要强的父亲、又被胜和帮会分子捉住毒打，而凶手居然是潘志勇经常帮忙看店的楼下邻居叔叔。

家境、成绩都不如人，校内街上遭人轻视，潘志勇不再向学、成天打架闹事。父亲知道后气恨交加、将潘志勇一顿痛殴。

这是彼时潘志勇写下的第二首诗，文句满目凄冷。

枯树悲落叶，残花惊飞雪。

渔火照江舟，寒山雪映月。

成长总是残酷。就像经历一场刻骨铭心的失眠、突然入睡，梦里风雨知多少。

年少气盛的潘志勇与父亲决裂、凛然踏上江湖，携着满腔血勇加入14K。

2

60年代的某天，旺角丽华戏院门口的鱼虾蟹骰档、人群聚在一起玩得热火朝天。

一声犀利的刹车声刺破夜空，潘志勇跳出车厢、拨开人群一脚将档主踹倒……来车上心脏狂跳，下车时血脉贲张，结束时三个小弟刀上都沾着血迹。

这是潘志勇第一次开片，成功震慑住对手、抢下丽华戏院门口的骰档。

凌云壮志探重霄，新月高照南海潮。

大浪狂沙横眉对，少年无惧奈何桥。

（胡须勇后来与好友14K大佬“大眼”酬唱诗句、有改动）

接下来，潘志勇带人杀到油麻地庙街，与广智戏院地头蛇“老东”展开一场恶战；

午夜的牛头角，月黑人寂、霓虹如血，潘志勇带上一队14K人马、气势汹汹找胜和寻仇，没想到对方人越杀越多，仓皇败退后、纠集更多兄弟，去救落在胜和阵中的年轻同门……

潘志勇和六名兄弟于九龙仔结成“七剑侠”，一水长发皮鞋、花衫西裤，很受夜蒲女孩欢迎。

在无休止的拼杀、玩乐中挥霍青春。

少年意气、英雄情怀，更多的只是大佬们乐于利用的工具，潘志勇后来才知道、他们得到的20港币人头费，大佬从上家手上拿到的是2000港元。

此后，潘志勇与一女孩陷入热恋、并在17岁成为爸爸，接着潘志勇的哥哥吸食海罗因暴毙，看着颓唐的父亲、怀中的女儿，潘志勇决心退出江湖。

潘志勇开始打工，做过保龄球童、塑胶厂和制衣厂工人，收入微薄、生活很是难堪。

贫富不是隔一线，恰似天堂与深渊。

一个高床兼软枕，一个烂被睡大街。

(胡须勇后来与“百花蛇”陈志强唱和诗句、颇记当年潦倒心酸境遇）

潘志勇一心求正道、再苦再累也坚持了下来，姐姐来到潘志勇工作的车间、看到蓬头乌面、满脸汗渍的弟弟、忍不住失声痛哭，好在潘志勇做成师傅，也算熬出了头。

无奈世事难料，潘志勇的大师傅在厂内竞争中落败、潘志勇也受到压制，薪水克扣、晋升无望，越做越憋屈。

10号台风来的那天，下夜班后潘志勇登上小山、望着被台风摧残的城市，不禁感慨丛生、信口吟出：

狂风雨过又天晴，眼前景物感凋零。

草木难奈纵横雨，人生何堪冷暖情。

与其戚戚自贱，何如放手一搏？潘志勇决意重出江湖。

3

1975年，潘志勇27岁。打劫失败、十赌九输，唯有背水一战。

胡须勇后来回忆说，要不是因为穷、他才没勇气挑战大圈仔。

彼时凶悍的大圈帮四处砸场，全港第二大的九龙麻雀馆老板说：7500块月薪+每天一桌饭、一条烟，只要能镇住大圈仔。

潘志勇让老板装上电动门、买了30把牛肉刀，等大圈仔一进场、便让小弟关上电动门、在密闭的房间一场恶战，大圈仔一仗被打服、从此不敢在潘志勇的场子闹事。

旱天一雷天下响，春风一吹百草生。

长天万里了无穷，英雄惯看亦常人。

（胡须勇诗集句）

“我跟你打、一定打到底，不对也要讲到对、一毛也要争过来。”

潘志勇凭借好勇斗狠的强硬风格拿下钵兰街，并在日后成为14K毅字堆掌舵者和油尖旺话事人。同时，潘志勇也开始“营造”个人形象，在上唇留了一道髭须、江湖人称“胡须勇”。

“胡须勇”浓眉英挺，墨髭黠灵，颧颊涵笑，两颐欲收还动，眼神藏电，双目黑白分明，中等身材、远不算壮硕，却利落清朗、睿智精干。

与同门恶人“九指华”有过三年激战，目睹合作伙伴蔡子明爆头惨死在“疯狗”陈志明枪下，也曾到对岸澳门卷入崩牙驹、街市伟、摩顶平、司徒玉莲之间的暗斗明争，也曾派出手下将同号“胡须勇”的、张伯芝父亲张仁勇胡子剃掉，也曾在荒地建木屋高价卖给内地难民，也曾因好赌600万输掉手中的麻将馆拍照……

跋山涉河、穿越风云，胡须勇成了站在江湖颠峰的那一个，他是14K最有权力的核心三人之一、并曾被14K元老、九江街话事人推为14K坐馆（后因病拒绝）。

此时的胡须勇诗词，既有一览众山小的达观开阔：

花草鱼虫天下有，东西南北各不同。

春花秋月年年是，冷暖有别淡与浓。

也有追忆红颜旧情的凄迷悱恻：

共处无缘，星月总相见，

斜阳错照，穿透破碎心，

孤枕独眠，相思泪满襟。

亦有感怀过往：

浪迹江湖数万千，几许疏落与辛酸。

贤兄有幸登高处，落花遍地有谁怜！

兼有调笑世事：

东阳山半露，静静早红尘。

两狗如猪笨，扮虎吓邻人。

4

行走江湖大半生，胡须勇对许多问题有着独特的看法。

他认为，人生下来就像是一张白纸，被染成各种各样的颜色，是黑是白、有时候可以选择，有时候自己无法左右。江湖是一条不归路、黑了洗不白。

他说有人和利益的地方就有江湖，现在不是没有江湖了，只是转变为另一种形式：以前讲打杀、现在靠关系。但无论走到哪里，都要有实力做后盾，有了实力、还要有“德”才能吃得开，德便是讲义气、得饶人处且饶人。人性是共通的、充满了狡诈，这不分黑白两道，所有的地方都有光明和黑暗，就看你怎么选择。

但是，有时候无法选择、因为身不由己。曾有一段时间胡须勇会把自己当作英雄、但更多的时候他并不好意思出现在圈外的同学故友旁边，虽然在江湖上很受尊重，也许早年投身在正规行业、会取得有更多人尊重。

于处理冗纷事务之余，胡须勇诗词豪爽明媚，煞有可观可取之处：

诗词文学我皆能，摇首俯拾便成文。

妍莺一曲绕三日，香气一阵却迷人。

胡须勇说，虽然自己有江湖身份、但去很多地方不用保护，有人想动他、需要考虑很多东西，“我死了会很麻烦，打不死我会更麻烦。”

谈到09年泰龙遇害，胡须勇说泰龙犯最大的错、就是出了事之后拖拖拉拉、不去马上解决。出事后的十天八天、是最冲动的，两三个月内都会有人复仇、很少会拖到两年以后。所以，要么就一直打到底，要么就屈服、讲和，绝不能搁置起来不管。

胡须勇在女儿年轻时反对她们接触古惑仔，遇到她们与古惑仔混到一块儿、抓住两边一起暴打，因为年轻人混社会很容易堕落、特别是女孩子。

5

03年，胡须勇与“TEDDY哥”洪汉义合伙的珠海348的士高开业，胡须勇亲赴现场，有人举报涉江湖活动、大批阿SIR前来扫场，胡须勇被拘。

事后胡须勇作诗：

龙虎风云数十年，春秋已过别当前。

半生江湖身已累，一片丹心变红棉。

05年胡须勇患结肠癌，两年后癌细胞扩散到肝脏，6次切肝、12次化疗，当年劈友开片面不改色的猛人、被癌症折磨得要想要跳楼，几次顶不住、幸有女儿照顾，老友陈慎芝宽慰，终于挺了过来。

病中胡须勇写下：

回首往事百感生，几许兄弟早先行。命丧妻前刀下有，魂断异乡也几人。

近年闲有相别去，只因老弱与病贫。狂澜欲挽真乏术，对天徒叹我无能。

胡须勇少年时颇爱诗词，不过对格律弄不太清。他认为古人唱歌讲究平仄音律，时代变迁、现今口音多已大变，不必过分拘泥格律、刻舟求剑，言之有物、朗朗上口即可。

不过，胡须勇作诗仍很讲究，对老友做的一些打油诗也会直言批评。

结拜兄弟发来一首赞魔术的打油：

快如闪电男变女，神通广大甩头行。

瞬间转移难跟眼，最奇一女半身行。

胡须勇回之：

魔术最易迷蠢人，你来点赞我头疼。

奉劝电视多看点，多看几回就无瘾。

暗讽少见多怪、哗众取宠，实讥魔术小道、焉得过誉上头？

另一老友发的打油：

记下班：

工作一天累成狗，半天堵在高速口。回家冲凉抖一抖……

记游泳：

蓝天白云在半空，美女如云在水中。游来游去将身冲，若隐若现露半胸。

胡须勇感叹俚俗至无语。

胡须勇50岁时交往一个女人，在他生病时不离不弃，待胡须勇出狱、女子已经过身，胡须勇大哭一场、从此爱上言情小说。

胡须勇病中对百花蛇陈志强说，他在金钱、男女和私情上，都看得很开，反而在兄弟情上比较脆弱、特别是到了晚年，更是感性。陈慎芝病床前鼓励胡须勇抗癌，情到深处大喊：“我好舍不得你啊潘生！”胡须勇不能自已、也跟着喊出声来。

6

16年2月，胡须勇在荃湾港安医院病逝，行前留下七律一首：

十载煎熬自伤残，风吹雨打避艰难。

患海明灯将消逝，残年风烛别人间。

生老病死恒常事，难舍挚友情如山。

流水落花春去也，来生再聚别缘悭。